谷川俊太郎的诗：我是上了年纪的少年，是尚未出生的老人

编者按：从17岁初涉诗歌创作，到21岁以处女作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轰动日本诗坛，再到今天依旧活跃于读者的视野，谷川俊太郎或许是世界范围内少数一直保持着良好写作状态的诗人。11月13日下午，谷川俊太郎去世，享年92岁。

他一生出版的诗集已有八十余部，包括《62首十四行诗》《关于爱》《定义》等。除此之外，他在散文、童话、剧本和翻译等领域也多有涉猎。

尽管年岁不断增长，谷川俊太郎在诗歌中却几乎没有显现出年龄上的变化，始终是那个孩子气的、不老的顽童。事实上，以童稚的眼光看待一切正是谷川俊太郎的人生哲学。在散文集《一个人生活》中，年近古稀的诗人仍显得自在而优雅，对于生死之事，他不失风趣地表示：“对我来说，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事情是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了，而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事是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而假如人们回看谷川俊太郎的创作就会发现，这位诗人早在年少时就显露出了超越年龄的心智。在代表诗作《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中，他如此写道：

我是上了年纪的少年

是尚未出生的老人

无所不知的太阳

从几亿年前就默默地为我发光

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谷川俊太郎是作为一个宇宙中存在的诗人出发的，而不仅仅是在某一个特定社会和时代生存的诗人。因此，人们很难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与国家和人民命运相关的议题或是对政治和社会的批判，就连二战后曾在日本掀起浪潮的西方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歌也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作为“昭和时期的宇宙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诗歌始终围绕着自然、宇宙和生命的本质展开，充满了自由的想象力，形式上则灵动而多变，从不局限于固定的结构或节奏。开阔的眼光使他的作品常常显现出超越现实的空灵意象，在深刻的思考中也不失天真与俏皮。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谷川俊太郎晚年创作的诗集《我》中选取部分诗篇，以呈现其诗艺的独特性。这些诗作诠释了老年谷川对自我的认知，以及站在“衰老”与“死亡”面前的所思所想。

自我介绍

我是一位矮个子的秃老头

在半个多世纪之间

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

磨练语言生活到了今天

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 

我不讨厌各种工具

也很喜欢树木和灌木丛

可是我不善于记住它们的名称

我对过去的日子不感兴趣

对权威持有反感

我有着一双既斜视又乱视的老花眼

家里虽没有佛龛和神龛

却有连接室内的大型信箱

对我来说睡眠是一种快乐

即使做梦了醒来时也全会忘光 

写在这里的虽然都是事实

但这样写出来总感觉像在撒谎

我有两位分开居住的孩子和四个孙子但没养猫狗

夏天几乎都穿T恤度过

我创作的语言有时也会标上价格

 

去见“我”

从国道斜拐进入县道

再左拐走到乡村道路的尽头

我就住在那里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另一个“我” 

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家

狗叫着

院子里种着少许的农作物

我总是坐在屋侧的阳台上

啜饮着焙煎的茶

没有应酬话 

我是母亲生下的我

“我”是语言生下的我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尽管早已腻烦了这个话题

“我”突然开始哭泣

被焙煎茶呛到 

患痴呆症的母亲干瘪的乳房

是故乡的终点

“我”一边抽噎着说

可是，当我眺望着沉默的白昼之月

开始和结束这些更遥远的

一点点地了然于心

黄昏

听着蛙声

铺好床被就入睡的话

我和“我”就变成了〈闪耀宇宙的碎片〉

 

某种景象

没有人烟的原野上卷起的旋风

为无处投奔而困惑

无数被蒸发的泪水变成卷积云

漂浮于濒临死亡的蓝天一隅 

草之间虽有散落的尸体

却看不到啄食它们的鸟

曾经被称为音乐之物的迹象

像背后怯懦的幽灵飘荡 

人们思考、讲述和写下的全部语言

本来从开始就是错误

只有盯着刚生下的小狗崽

发出无言的微笑才是正确的 

大海若上升就悄悄逼近山峦

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安息

“神”真的存在吗？

还是已经死去？ 

“世界末日是如此的宁静而美丽……”

——这是我想写下的句子

语言里只有我的过去

却怎么也找不到未来

 

我是我

我知道自己是谁

虽然现在我在这里

说不定马上就会消失

即使消失我还是我

但我是不是我也无所谓 

我是少量的草

也许有点像鱼

虽说不知道名字

也是笨重闪耀的矿石

然而不用说我也几乎就是你 

即使忘却也不会消失

我是被反复的旋律

心有余悸地踏上你心律的节拍

从光年的彼方终于来到的

是些微波动的粒子 

我知道自己是谁

因此也知道你是谁

即使不知道名字

即使在哪儿都没有户籍

我也会向着你逃逸 

我喜欢被雨水打湿

我怀念星空

因笨拙的笑话捧腹大笑

超越“我是我”的陈词滥调

我是我

 

Where is HE？

见到他的夏天

听到他声音的秋天

能拍打他肩膀的冬天

然后，永不再来的他的春天 

可是，他至今仍反复到访

从沉默的远方带来声音

传入我们的耳朵

触碰来自看不见世界的波动

微微颤动的鼓膜

被声音的原子创造

超越意义的另一个真实

他就存在于此

在新诞生的声音里，在继续复苏的声音里

用健全的耳朵倾听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我：谷川俊太郎诗集》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